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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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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寒山和蘇芷兵分兩路, 他去和僚臣們探聽張懷書的家底子;而她則尋畫師,描述狐娘子的樣貌,好讓人畫一張相似的小像來, 改日拿去給旁人比照。

約好了夜裏巳時在沈家見面。

蘇芷料想沈寒山辰時下值後,立時為她造訪刑部和工部兩司衙門, 定沒吃晚膳。既是她麾下差使的走狗, 總得給人留一口飯食,也好下一回使喚。

蘇芷姑且疼他一回,她喊來力大無窮的疾風,讓人幫著拎提盒,往沈家送幾樣葷菜。

待沈寒山披星戴月趕回府上,蘇芷已經布置好了,他一入內院便見燃起的燭光,煌煌如白晝。

沈寒山不喜外人入家院, 若無他提前吩咐,不會有僮仆小廝入內宅, 即便是蕭叔。

唯有蘇芷,是沈寒山特地千叮萬囑過家奴可隨她自由出入的小娘子。

沈寒山待她, 多有破例。

這一份偏袒經年累月攢下來,已如此深厚, 偏偏蘇芷不懂, 從未察覺。

傻姑娘。

沈寒山唇角染上笑意, 遠眺屋裏的蘇芷。

描金寶蓋牛角葫蘆式掛燈被風吹得微顫,紅穗子迎風搖晃, 錯了位, 戴在了蘇芷的發間, 好似步搖上艷紅的珠串流蘇。

蘇芷鮮少在外人面前著女裝, 一個是皇城司官署裏有自家官吏的公服規制,另一個是她要同一幫軍士頭子爭強鬥狠,著女裙總會被人揪住小辮子看輕了,故此她心狠,寧願自個兒斬斷這一軟肋,披上鎧甲,裹得密不透風。

唯有如此,蘇芷才擁有安全感,能刀槍不入,在吃人的掖庭裏闊步而行。

沈寒山懂她,卻不敢對蘇芷說“懂她”。

若他講了,蘇芷只會畏懼——她總這樣敏感多心,怕自己心思淺顯,教人好猜。沒城府的小娘子,活不長久,會先祭寒刃,成旁人刀下亡魂。

自此,沈寒山裝瘋賣傻,故作不懂。

他註視著不遠處的蘇芷,貪婪地勾勒小娘子姣好眉眼。她是顏色艷絕而不自知,世人被她氣勢所撼,無人敢仰首欣賞她。

沈寒山膽大包天,他敢。

今夜原是這樣的良辰美景嗎?家中留人待,歸路粥已溫。

他同她的關系更進一步了吧?否則她怎會在府邸等他回來,為他斟酒施菜。

沈寒山算不算有個知冷知熱的小娘子在他旁側照顧了呢?

他算不算,有存活於世的家人了……

待他好的人,有蕭叔,有蘇嬸娘,如今還多個蘇芷了。

真好。

上天待他也不算薄。

霧霭濃密,沈寒山隱沒於霧濛濛的夜裏,他似怕驚擾到廳堂裏斟酒的小娘子,步履故意放得很慢。

希望這一切,不要是個夢。

沈寒山也曾無數次窺到熱鬧的廳堂一角,他的爹娘兄姐喊他來吃飯。但一等他靠近,夢就碎了,他醒了,眼前空寂,鴉雀無聲。

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了。

很怕眼前一切,是一個期盼已久的美夢。

沈寒山沒同旁人說起過他的謹慎、自卑、與小意。

他忽然膽怯了,不敢加快腳程,仿佛那淋了一地的暖黃燈火,能被自己一腳踏碎。

然後夢碎。

蘇芷肯定不能明白,此刻的他究竟有多歡喜。

而廳堂裏的蘇芷早早就瞥見了沈寒山,她煩他的拖拉,忍不住嚷了一句:“磨蹭什麽?!還不快來吃飯,都涼了!”

聽得心上人的傳喚,沈寒山笑容更甚。

他快步邁入飯廳,問:“芷芷怎知我吃涼食會脾胃不適?”

“呃……”她不知道啊。她就是怕沈寒山吃飯太慢,耽擱談張懷書的案子啊!

奈何沈寒山春風滿面,沒意識到蘇芷的欲言又止。

瞧瞧,小娘子可愛,還害羞上了。

沈寒山挑眉,又問:“這些是芷芷親自下廚,為我烹的飯菜嗎?”

“不,是我親自……”

“我懂了,芷芷不擅廚藝,故而只能在旁指導廚娘子煮菜。沒事,於我而言,一樣有心。”

“……”她其實想說,是她親自喊疾風去蘇母的飯桌上挑揀的幾樣沒動過筷子的剩菜。唯一體貼的地方,可能是蘇芷差人隔水蒸熱剩菜了,再命疾風擺到沈家桌面上的。

蘇芷覷了一眼沈寒山,但見他這般高興的模樣,她還是什麽都別說了吧。

罷了,不重要。

善意的謊言,不適宜戳穿。沈寒山開心就好。

蘇芷做賊心虛,難得端雅一回,她斂袖,悉心為沈寒山夾了一筷子醬瓜精肉絲到他碗沿:“你看看你,這麽瘦,鐵定沒好好吃飯,多進點肉菜吧!”

沈寒山受寵若驚,柔聲道謝。他用膳時本儀態翩翩,偏生今日有蘇芷瞧著,教他莫名倉皇,險些出了差池。

如何能感激涕零吃盡心上人投餵的葷菜,又行動得體矜持呢?是個難題。

沈寒山愛俏扮俊的小性兒,在面對蘇芷時,彰顯得更淋漓盡致了。

蘇芷哪裏知道沈寒山這麽多花花腸子啊,她不過是想糊弄這廝,催他快些吃完飯。

吃飽喝足才有空閑,能和她促膝長談一整晚案子。

百無聊賴等了小半個時辰,沈寒山總算放下筷子。

他差遣家奴撤了碗碟,又去耳室凈面漱口,換了一身不沾風塵的外衫,還熏了蘭花香。

一切收拾妥當,沈寒山請蘇芷挪步至客房。

屋裏早有蕭叔備好的烘火炕桌。烏木小案上,擺了滿滿當當的青釉菊瓣式小碗。裏頭盛滿飯後甜羹與夜食,有名叫“羊頭簽”的羊肉餡兒炸卷;有用碾碎了的芝麻、胡桃、蜜棗,混合綠豆磨粉蒸成的玉灌肺小糕;還有用數九寒冬窖藏梅花蜜腌的幹山栗。

一應小食皆甜口,分明是哄姑娘家吃的。

蘇芷平日言行舉止彪悍,內心卻也是個細膩的小娘子。閑賦在家裏時,她確實吃甜果、喝牛乳,只是不大在外人面前暴露用膳偏好。

沈寒山是如何得知的?難道平日裏來他府上敘話,她不經意間吃了多少口果脯,他也每每窺見,盡數知情,記於心間?

若真如此,這廝城府極深,當真是可怕的郎君……

沈寒山自認他今日的做派很貼心,全然不知惹了小娘子的嫌。

她煩他是肚裏蛔蟲,煩他多事。

沈寒山端一只天藍釉紫紅斑碗裝的牛乳,挪至蘇芷面前:“方才是芷芷宴請我,如今該我禮尚往來,邀你吃夜食了。”

“多謝你。”蘇芷抿了一口牛乳,微燙的奶湯入了肚,頓時覺得五臟廟都暖和了。

“芷芷在府上等了很久嗎?”

“也沒多久。”她松了松緊繃的心弦兒,同沈寒山道,“我料想你今日會在六部衙門間奔走,該是餓著肚子歸的府,好歹你我近日一塊兒處事,幫你溫些膳食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言下之意是:若你沒好好當差,那這飯就給老子吐出來。

沈寒山啞然失笑,搖了搖頭,腹誹:果然是芷芷的處世之道,在她眼前就沒白吃的夜餐。

沈寒山抿了一口茶,單手愜意支下顎,同蘇芷道:“自然幫你打聽了。”

“說說?”

“這事兒交由刑部的王尚書審理,我問他關於張懷書的事去了。”

沈寒山記得。

那時,王尚書還以為沈寒山要為張懷書說項,私下悄無聲息地按了按他的手,勸慰:“沈廷尉,使不得。這樁案子官家盯著呢,該怎麽辦,天子自有安排,咱們莫要去惹一身腥了。”

好在他解釋了來龍去脈,不過是要查一查狐娘子的底細,這才寬了王尚書的心。

聞言,蘇芷嘖嘖稱奇:“你們大理寺不是平日裏都同刑部搶功嗎?聽你的話音兒,怎還和王尚書交情篤深?”

沈寒山翹起唇角:“在朝中行事,哪個不是千年老狐貍,怎可能明面上撕破臉?再說了,大理寺同刑部確實明面上勢如水火,那不也是演給官家看麽?君主不希望底下官員一派和氣,仔細結黨營私呢。”

蘇芷是看不懂這些朝官們的伎倆了,手底下的官吏們都要打起來了,兩官署的頂頭上司還推杯換盞,其樂融融,穩坐釣魚臺。

蘇芷不明白,也懶得問了,左右一房一門心思。

她換了一只酒碗,往裏斟滿了名酒千日春。

蘇芷同沈寒山碰了碰酒盞子,道:“你直接說後話吧,文官的彎彎心腸,我不耐煩聽。”

“好,全依你的。”沈寒山勾唇,“我問過了,張懷書此人年逾四十,妻子在半年前亡故,為其守喪三月,便娶了新婦。第二任妻子是中堂白相公的嫡女,也算是用婚事同中書省官衙締結在了一塊兒。如今工部尚書張懷書出了事,還折損一個貴女,也不知白宰相懊不懊悔。”

他大有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,橫豎大理寺官署最清凈,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,他且看這一圈人狗咬狗去。

蘇芷頭大,果然這些心懷鬼胎的文臣聯結在一塊兒,說道起彎彎繞來就是聒噪。

大慶宰相公不少。中書、門下、尚書三省長官均以相公名目把持著中堂,後來資歷淺顯、低官階的官吏受官家賞識,出任同平章事,進入中堂參政,再插手一個手握軍政的樞密院使相……一堆相公拉幫結派扯頭冠,暗地裏還建立自個兒的陣營,俱是為了掌控中堂言語。

他們欲左右朝政,不擇手段拉攏官吏,結姻親便是很好的一樁計策。

若非掖庭裏的內省南班全是太監,恐怕他們的手連後宮都敢伸進去。如此說來,蘇芷也有點明白官家的憂慮了——一群不省心的老東西,私底下偷雞摸狗,沒皇城司和三衙鎮宅,還真不敢放心他們接洽。

思及至此,蘇芷忽然問了沈寒山一句:“張懷書雖說是從二品工部尚書,比你官高一階,可你也不差呀!年紀輕輕就位至一司之長,又學富五車,那些老狐貍就沒想過同你攀親?”

她這話問得有意思,沈寒山努力去辨認她話中的一絲若有似無的醋味。

“倒是有過,只他們的嫡女各個面相兇惡,八字也與我不合,沈某實在不喜,便都推拒了。”他笑著喝了一口酒,鳳眼瀲灩,勾人心魄。

蘇芷將信將疑:“不至於吧?我看那些官娘子長得都不錯,膝下所出的小娘子定然標致,想來是你眼光太高了。”

沈寒山放下酒盞,作勢要和蘇芷好好說道說道。

“就這麽說,沈某身弱,喜武娘子。朝中文臣家的小娘子擅騎射、擅刀槍棍棒的能有幾個?便是將門出身的女子,也未必與我八字作配。”

“你在文臣宅子裏尋武娘子?不是存心刁難人麽?”

“嗯?不這般刁難人,我又如何堵一堆老狐貍的嘴呢。”

“看來你半點都不想娶親。”

“想,朝思暮想。只是我心上人眼高於頂,都不垂憐觀我一分。”

“你還有心上人?”

“芷芷明知故問,好傷我的心。”沈寒山憾然嘆了一聲。

“……”蘇芷心頭一跳,後知後覺猜到他話裏機鋒。

他是指,她算他心上人嗎?

蘇芷一瞬間想到了那日春山桃花海裏繾綣的吻……原來不是做夢啊。

她不敢和他聊深了,含糊地說:“沈寒山,你醉了。”

沈寒山微微瞇起眼睛:“芷芷,我有沒有同你說過,沈某酒量不錯,勁峭烈酒也可飲兩斤。”

蘇芷懵了,這廝如今不裝糊塗了,誓要和她死磕到底?

她恍惚想起很久以前,沈寒山癡纏她,追問她番號雕青在身上何處的時刻……那日,沈寒山才吃了三兩杯玉瀝甜酒便說胡話了。

難道他在裝醉騙她?!

蘇芷如遭雷擊,刺激太大了。

她不敢同他多說,臨時想出脫身之法:“你酒量要是這樣好,從前扮醉,逼問我番號刺在何處,居心何在?你是不是早就知我紋墨於何處,故意誘我出糗?”

話音剛落,沈寒山被酒水嗆到,咳得臉紅,很是狼狽。

蘇芷忽然瞇起了眼睛,她靠近沈寒山,居高臨下,審視他:“沈寒山,你怎麽會知道我那麽多的事?早前我就想問了,蘇府哪個是你藏的眼線?!”

不然為什麽她的一舉一動、日常偏好的膳饈,他全知情?

一定!有!內鬼!

沈寒山良久無言,他總不能說,闔府上下都是他的線人吧。

這對小娘子的打擊太大了。

於是,沈寒山擡袖掩唇,顧左右而言他:“夜已深,再扯閑篇恐怕要醜時才能說完,你總不想今夜宿我府上吧?”

呃……深更半夜,和獨身郎君共處一室。

蘇芷再如何不避嫌,也知這不成體統。

她輸了,敗下陣來,兩人各退一步吧。

蘇芷願意和他握手言和:“那、那咱們趕緊接著說張懷書的事吧。”

“好。”沈寒山滿意地笑了。

作者有話說:

本來想走劇情線,結果小沈和芷芷喝酒聊天太可愛,忍不住寫了好多,嗚嗚嗚不知道會不會覺得他們話太多,案件就慢慢展開好了...好喜歡寫兩個小可愛絮絮叨叨聊天~

本來這章想寫多多,結果有點晚了,打算休息了,睡醒再說吧,今天給我留的評論多多,明天那章寫多多!!盡量五六千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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